陈垣先生是近百年的一位学者,这是人所共知的。他在史学上的贡献,更是国内国外久有定评的。我既没有能力一一叙述,事实上他的著作具在,也不待这里多加介绍。现在当先生降诞百年,又是先生逝世第十年之际,我以亲受业者心丧之余,回忆一些当年受到的教导,谨追述一些侧面,对于今天教育工作者来说,仍会有所启发的。
怎样教书
我见了陈老师之后不久,老师推荐我在辅仁大学附属中学教一班“国文”。在交派我工作时,详细问我教过学生没有?多大年龄的,教什么,怎么教?我把教过家馆的情形述说了,老师在点点头之后,说了几条“注意事项”。过了两年,有人认为我不够中学教员的资格,把我解聘。老师后便派我在大学教一年级的“国文”。老师一贯的教学理论,多少年从来未间断地对我提醒。今天回想,记忆犹新,现在综合写在这里。老师说:
1、教一班中学生与在私塾屋里教几个小孩不同,一个人站在讲台上要有一个样子。人脸是对立的,但感情不可对立。
2、万不可有偏爱、偏恶,万不许讥诮学生。
3、以鼓励夸奖为主。不好的学生,包括淘气的或成绩不好的,都要尽力找他们一小点好处,加以夸奖。
4、不要发脾气。你发一次,即使有效,以后再有更坏的事件发生,又怎么发更大的脾气?万一发了脾气之后无效,又怎么下场?你还年轻,但在讲台上即是师表,要取得学生的佩服。
5、教一课书要把这一课的各方面都预备到,设想学生会问什么。陈老师还多次说过,自己研究几个月的一项结果,有时并不够一堂时间讲的。
6、批改作文,不要多改,多改了不如你替他做一篇。改多了他们也不看。要改重要的关键处。
7、要有教课日记。自己和学生有某些优缺点,都记下来,包括作文中的问题,记下以备比较。
8、发作文时,要举例讲解。缺点尽力在堂下个别谈;缺点改好了,有所进步的,尽力在堂上表扬。
9、要疏通课堂空气,你总在台上坐着,学生总在台下听着,成了套子。学生打呵欠,或者在抄别人的作业,或看小说,你讲的多么用力也是白费。不但作文课要在学生坐位行间走走。讲课时,写了板书之后,也可下台看看。既回头看看自己板书的效果如何,也看看学生会记不会记。有不会写的或写错了的字,在他们坐位上给他们指点,对于被指点的人,会有较深的印象,旁边的人也会感觉兴趣,不怕来问了。
这些“上课须知”,老师不止一次地向我反复说明,唯恐听不明,记不住。 老师又在楼道里挂了许多玻璃框子,里边随时装入一些各班学生的优秀作业。要求有顶批,有总批,有加圈的地方,有加点的地方,都是为了标志出优点所在。这固然是为了学生观摩的大检阅、大比赛,后来我才明白也是教师教学效果、批改水平的大检阅。
我知道老师并没搞过什么教学法、教育心理学,但他这些原则和方法,实在符合许多教育理论,这是从多年的实践经验中辛勤总结得出来的。
对后学的诱导
陈老师对后学因材施教,在课堂上对学生用种种方法提高他们的学习兴趣;在堂下对后学无论是否自己教过的人,也都抱有一团热情去加以诱导。当然也有正面出题目、指范围、定期限、提要求的时候,但这是一般师长、前辈所常有的、共有的,不待详谈。这里要谈的是陈老师一些自身表率和“谈言微中”的诱导情况。
陈老师对各班“国文”课一向不但是亲自过问,每年总还自己教一班课。各班的课本是统一的,选哪些作品,哪篇是为何而选,哪篇中讲什么要点,通过这篇要使学生受到哪方面的教育,都经过仔细考虑,并向任课的人加以说明。学年末全校的一年级“国文”课总是“会考”,由陈老师自己出题,统一评定分数。现在我才明白,这不但是学生的会考,也是教师们的会考。
我们这些教“国文”的教员,当然绝大多数是陈老师的学生或后辈,他经常要我们去见他。如果时间隔久了不去,他遇到就问:你忙什么呢?怎么好久没见?“见面后并不考查读什么书,写什么文等等,总是在闲谈中抓住一两个小问题进行指点,指点的往往是因小见大。我们每见老师总有新鲜的收获,或发现自己的不足。
我很不用功,看书少,笔懒,发现不了问题,老师在谈话中遇到某些问题,也并不尽关史学方面的,总是细致地指出,这个问题可以从什么角度去研究探索,有什么题目可做,但不硬出题目,而是引导人发生兴趣。有时评论一篇作品或评论某一种书,说它有什么好处,但还有什么不足处。常说:“我们今天来做,会比它要好”,说到这里就止住。好处在哪里,不足处在哪里,怎样做就比它好?如果我们不问,并不往下说。我就错过了许多次往下请教的机会。因为绝大多数是我没读过的书,或者没有兴趣的问题。假如听了之后随时请教,或回去赶紧补读,下次接着上次的问题尾巴再请教,岂不收获更多?当然我也不是没有继续请教过,最可悔恨的是请教过的比放过去的少的多!
陈老师的客厅、书房以及住室内,总挂些名人字画,最多的是清代学者的字,有时也挂些古代学者字迹的拓片。客厅案头或沙发前的桌上,总有些字画卷册或书籍,这常是宾主谈话的资料,也是对后学的教材。他曾用30元买了一开章学诚的手札,在30年代买清代学者手札墨迹,这是很高价钱了。但章学诚的字,写得非常拙劣,老师把它挂在那里,既备一家学者的笔迹,又常当作劣书的例子来警告我们。我们去了,老师常指着某件字画问:“这个人你知道吗?”如果知道,并且还说得出一些有关的问题,老师必大为高兴,连带地引出关于这位学者和他的学问、著述种种评价和介绍。如果不知道,则又指引一点头绪后就不往下再说,例如说:“他是一个史学家”就完了。我们因自愧没趣,或者想知道个究竟,只好去查有关这个人的资料。明白了一些,下次再向老师表现一番,老师必很高兴。但又常在我的棱缝中再点一下,如果还知道,必大笑点头,我也像考了个满分,感觉自傲。如果词穷了,也必再告诉一点头绪,容回去再查。
老师最喜欢收学者的草稿,细细寻绎他们的修改过程。客厅桌上常摆着这类东西。当见我们看得发生兴趣时,便提出问题说:“你说他为什么改那个字?”
老师常把自己研究的问题向我们说,什么问题,怎么研究起的。在我们的疑问中,如果有老师还没想到的,必高兴地肯定我们的提问,然后再进一步地发挥给我们听。老师常说,一篇论文或专著,做完了不要忙着发表。好比刚蒸出的馒头,须要把热气放完了,才能去吃。蒸的透不透,熟不熟,才能知道。还常说,作品要给三类人看:一是水平高于自己的人,二是和自己平行的人,三是不如自己的人。因为这可以从不同角度得到反映,以便修改。所以老师的著作稿,我们也常以第三类读者的关系而得到先睹。我们提出的意见或问题,当然并非全无启发性的,但也有些是很可笑的。一次稿中引了两句诗,一位先生看了,误以为是长短二句散文,说稿上的断句有误。老师因而告诉我们要注意学诗,不可闹笑柄。但又郑重嘱咐我们,不要向那位先生说,并说将由自己劝他学诗。我们同从老师受业的人很多,但许多并非同校、同班,以下只好借用“同门”这个旧词。那么那位先生也可称为“同门”的。
老师常常驳斥我们说“不是”、“不对”,听着不免扫兴。但这种驳斥都是有代价的,当驳斥之后,必然使我们知道什么是“是”的,什么是“对”的。后来我们又常恐怕听不到这样的驳斥。
[读后]
这是一篇精彩的回忆录。文章用平缓的语气介绍了与陈垣老师相识相知的经过,以及接受老师教诲的点点滴滴往事。语言平实,细节感人,读完文章,一个博学、敬业、仁爱的教师形象鲜明生动地矗立在我们的眼前,一对名师高徒的音容笑貌也将长时间留在我们心中。
这里节选了其中的两个片断,在“怎样教书”一节中,陈垣先生所开列的9条,很值得我们恭恭敬敬地抄下来,贴在办公室和床头,每天将自己的表现认真对照检查,看看哪些做得比较好,哪些做得一般,哪些有严重问题,持之以恒,上课效果必将大有提高,也必将越来越受学生欢迎。